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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光高原》 第十四章 分另家 免费试读

腊月二十七，又到了年关了，这是前吴镇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村里的男人们都三三五五地结伴到前吴镇镇子上的集市去买年货，女人们则在家推磨盘，拉碾子，压黑豆面，碾糜子粉，满满烧上一大锅开水煮豆腐，再蒸上一大锅软糜子面做油馍馍面。人们似乎都喜欢把正月一个月的吃食准备好，到了正月里，就过那个“饭来张口”的便宜日子。

这些天相处下来，季维杰对自己的这个小妻子满意极了。她不像村里的婆姨们爱在背地里说三道四，也不大爱到处串门，更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他的写字台边上，看他的一些旧书。而且，她的身上，总有种倔强的劲儿头。这大约是和曾经那颠沛流离的日子脱不了关系。还有一点，他开心地发现，她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女子。她的想法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而是完全出于一种长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后，内心自由宽广下的产物。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她让他那颗流浪的心灵，找到了二十六年来栖息的港湾。有了她，那夜晚变得不再漫长清冷。

对于文清而言，这婚姻好像也么她预想的那么槽糕。她甚至有一点点喜欢上了听他晚上讲一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她开心地想，眼前这个男人，是跟她的大哥和三哥一样博学多闻的人，而且他还有二哥身上的细腻体贴，不然他也不能放任她三年。

他们的感觉，不会像文国和季维兰那样热烈奔放。他们之间，更像一股溪水，细细地流过生活的这片大地。

除夕这一天，年货都已准备齐全，剩下的事情就是糊一层新窗纸，贴上大红对联，再备上相对丰盛的晚餐。

季维杰一早上起来就在撕旧窗纸，打面酱，糊新窗，最后要贴对联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自家的红纸裁好后，忘了送去让别人写字了，这都已经傍晚了，家家户户都已经准备开饭的事情了，谁还有时间写对联。正发愁之际，文清走了过来。

“家里有么有笔和墨？”她低头问道。

季维杰显然么料到她能写字，于是呆愣了两秒钟。他显然又小看了自己的妻子。为此，他心底一阵羞愧，但也欢喜。

文清大约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不免有一丝不满。难道所有的婆姨女子，都该是一个模板不成。

他看她眼底一丝异样，赶忙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季维杰向邻家借了只笔，又到村头小卖部买了瓶墨回来交给她。

她不再理他，认真地在那些红纸条上写起了字。

她看着那些跃然纸上的字迹，像又拾起了自己童年的时光一样。不知不觉竟有一丝悲伤爬上来，眼角落下一颗泪滴。是啊，她是多么喜爱那些时光，那些自由的时光里，她有自己的破膝盖，有荡秋千的欢笑声，还有偷偷跟着他大哥蹭学堂的贼模样......

季维杰么注意到她的情感反差，只觉得她的字，清扬洒脱，是他在村里见过的最好的字迹。都说字是一个最真实的内在修为，这么看来，他这个妻子，还有很多面需要他去探索吧，日子看来只会越来越有意思了。

文清本来一向是写行书体的。但今天，突然心血来潮，模仿了她大哥文国的草书体来写。今天文国不在跟前，她才有机会试试他写草书时的豪放之情。那种自由挥洒的热情，果然更适合文国澎湃的才情肆溢。同样，文清也觉得这样书写，真的有种说不清楚的畅快。

这个除夕夜，高原上冷得滴水成冰。人们大都早早就钻进炕上的热被窝里了。外面的风，凛冽地刮过这片冻得僵硬的黄土地，呼吼呼吼的声音，卷起院子里牲口棚子的门，吱吱作响，新糊的窗户上，麻纸也在吱吱作响，这些声音，听起来有种不寒而栗的荒凉。

“风这么大，明儿早怕是又要变天降温了......”季维杰躺在被窝里说道。

“明儿早上，都需要去谁家拜年？”文清问。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在家里过年，想来应该需要去走一些礼节吧。

“谁家也不去了。我们都结婚几年了。就我二爸和三爸，他们一向也不觉得我是正常人，就不走这些过场了。”

文清想问为什么别人都认为他不正常的，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就么有再言传。何况，在她看来，他么什么不正常。

闲散慵懒的正月很快结束了，二月十五这天，文清被婆婆折清玲告知要另家。

另家，在高原上，这个词的意思是分家。单另开来，过自家的日子，也有点顾名思义之感。她听到要另家的消息，就晓得，这是要把她和季维杰从集体里赶出来了。她不明白的是，他们本来也就三个人，她为啥还要自己一个人过，而把她跟丈夫赶出来。是的，她愿意用赶出来这个尴尬的字眼。因为，她到现在都不晓得家是什么，更不晓得日子是什么。至于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她就更是么法打理了。最后，她还悲哀地发现，她根本不会做家务--这个过日子的基本的技能。

那日吃过早饭，折清玲就先留下了季维杰，和他打了招呼，晚饭过后才留下了文清。

“文清，你回来也两个月了，家里基是个什么情况你也都晓得了。我想好了，你们小两口从明儿开始就单另自己过吧。家里口粮分你们一半。毛驴子就那一头，到了春耕共用，其他家具什么我都会给你们分一些的，你看成吗？”折清玲笑着问道。

那一刻她的笑容，在文清眼里，显得特别难看。可是，迟早要走这一步。她么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们都商量过了，才来给我说的吧。”文清不冷不热地回道。

“文清，这段时间在家里，我也晓得你不会做家务这个事情了。说实话，我是真的么想到你不会。但是，么办法，咱们女人，谁不是从这一步，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生了三个了。你也别不开心，你大嫂当初过门后，我就管了他们一个月。”

文清心底闷哼一声，听这意思，她已经给了她两个月的时间，比大嫂多了一倍，无比宽限了不是，她还能再说什么呢。季维杰完全不发话，就说明早上他就和母亲拉谈好了，所以，不论她的意见或者想法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要另家的决定。她再说自己的想法，就是不懂事了。

然而，她清醒的是，折清玲再怎么武断果决，她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她决定走入这段婚姻所要面对的现实。她的确要去学会这些琐碎的日子该是咋么个过法，学会那些烧菜煮饭洗碗刷锅磨锅台的妇女生活。而这些，无一不是眼下女人们都在重复着的日日月月。尽管她在决定回小兴庄的前一晚，就曾无数遍告诉过自己，选择了的路，不管多么艰难，都要咬紧牙关走下去。哪怕么有任何希望，那么也只能想着她的牺牲，换来的是大哥满心期待的幸福婚姻，就足够了。可这一天，柴米油盐，人间烟色的这一天，真的像那烫手山芋一样被丢在自己手里的时候，她难免措手不及。她不禁想：自己现在还不晓得想要个咋样的生活。就在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满心期待去外面的大城市，看看外面的大世界呢。可眼下，她还么来得及去计划这个事情，就已经被赶上了生活的舞台。而那些开在她心底，灼灼生艳的梦想之花，都被这潭冰冷的现实之水所淹没。是啊，梦想，她或许还不太能理解这个词，但是心底总有一种期盼，期盼着能有一个自由的天空，让她能自在地像个小鸟一样飞翔。大哥说过，这个就叫梦想。可是人，为一件未曾到来的事情，往往提前想好了各种可能，却又在它需要直面之时，硬是从那千千万万条来路里，找不到一条可退之路。是以顿觉苍白无力，可也只能在这份无助里找到那个唯一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出口，而这出口，独独对着自己紧闭了那扇可逃之门。

文清其实是个性情孤高的女子，这一点，她自己也许并么有什么知觉。她本以为大了自己七岁的丈夫会多少会示范她一些家务事的打理之法。可事与愿违，他像书中的人一样当起了军师。索性把门从里面的拴关一关，坐在炕头上指挥她生火的步骤，烧柴的技巧，煮饭的火候......文清手忙脚乱，却见他一脸悠然。心下气闷，几日不搭理他的任何言辞。她所生气的，不是他不帮忙，而是关着门的这个举动，让她觉得很受羞辱。不禁觉得是自己之前把他想得太好了。他这个人，真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判断。

季维杰当然晓得她气愤不已，却又强忍着的难受。可是，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些基本的生活和生存本能，她该会。这些事情上，他的原则就是严师出高徒。事实上，他么想到她不会。她回来的这段时间，倒是也会帮助母亲干一些活儿。但这锅灶上，好像确实么见她动过。原来竟是因为不会！这就更让他意外了。他们一家人在外面多少年，要说野外生存，怕是么几个人比他们强的。可咋连锅灶上的这点事情都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