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光高原 木言著

一九六五年的冬天，陕北的黄土高原上，一眼望去，荒凉而粗犷，冻得生硬的泥土路面上，随风飘来一股原滋原味的尘埃的气息，迎面扑打在脸上的西北风中，夹杂着刺骨般冷冽的寒气，顿时直入胸膛。而那光秃秃的山顶上，零星几株杨柳青槐干巴巴地站立其中，看起来苍老而贫瘠。山峦沟壑间，一排排古老而沉闷的窑洞里，人们坐在炕头上取暖拉话，闲说家常。

文清正是出生于这年冬天，一个叫良泽县下辖河惠乡党梁村的小山庄里。她出生的时候，可谓是个饥寒交迫的年岁。高原上到处饥荒连年，么过多久，还又赶上了社会动荡而人心惶惶的年代。好在她当时太小，对此记忆并不深刻。然而，她的父亲却不得不带着一家大小四处逃难，躲避饥荒和混乱，这一折腾，竟是十几年光阴。

一九八零年中秋后的两天，天气正是秋高气爽的黄金时间，父亲文瑞明带着她们一家人回到了十里外的党梁村，回到了这个他们亲爱的故乡，这个他们阔别了十四年的地方。家里人自然都十分欢喜，终于回来了，终于不用再四处漂泊了，不用再到处当黑户了。

这个年底，大姐文华要出嫁了。她是家里的老大，今年二十三岁。她之后是大哥文国，二哥文理，和三哥文辉，文清身后还有弟弟文宝和妹妹文景。

大姐是个小个子，大眼睛，国字脸上一张小巧而轻薄的樱桃嘴，显得格外迷人。她的婚嫁，是家里定居下来的第一件大事，也是家里第一次办喜事。向来爱面子的父亲自是十分看重。虽说刚回到这里，但他想着：一定要风风光光把这次的事情办好，好叫这周围的人都晓得，他们文家，是有实力的，也不至于小看了他们这家人。是的，实力，这是多么现实又可爱的一个词。想到这个，他心里又难得地有了一丝郁闷，他活了大半辈子了，东奔西跑的，到如今，连一家子的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他活得实在也是憋屈。再想想，他的这个大女子的这桩亲事，是他去田庄做木匠的时候给拉成的。

他本来么想过，才回来这里，就能给女子拉成个亲事。但是田玉贵老汉几乎每天都在他跟前提他那个小儿子，叫什么来来，噢，对了，叫田启柱，平时都喊他柱子。他见过那后生几次，长相普通，心肠倒是热乎，就是脾气有些执拗。听他父亲田玉贵说他也二十四五了，还么娶到婆姨，说是他连谁家的女子都看不上，那口气里也满是无奈。

这天傍晚，割谷子回来的田玉贵看他的木匠活儿也快完了，圪蹴下来给他递了根卷烟。两个人都抽烟的空隙，田玉贵问道：“老文，你家里头这个时候来，错过了分地的时间，今年都么地种，今年冬天的口粮就靠你做这点木匠活儿，能养活了八九口子人了？”

“唉，是啊，我也正在愁这个事情着了......”他被问得有些窘迫，不晓得咋样继续再拉下去。

“那你们也是这里老户，给你们分地么有？”

“地倒是分了些......我不在家，好一些地段的地分的比较少......”

“有地就成。来年开春不错过春耕就行了......哎呀，你看我都忘了，正有个事情想跟你拉拉了。”

“什么事，你就说么。”

“你看咱两结个亲家咋样？我听说你也有个大女子了。”

文瑞明显然吃了一惊，他么想过这个问题，被他这么一提，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还有个二十三的大女子了。

田玉贵看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乐意。

“老文，我们柱子就是脾气牛了点儿，娃娃心眼好着了，么问题。再说，你这些天下来，也了解我老汉是个什么人，还能亏待了你女子不成。”

“倒也不是怕什么亏待不亏待的......”文瑞明也不晓得该咋说。柱子那孩子，心肠么问题，光就他浑身那强劲的体格，不用多想，也晓得是个干活儿的好料子，以后也能过把好光景。何况这田玉贵家，可是这庄里有名的劳动大户人家。单另开后，成了自家承包地，还不得干得更加起劲。这样的人家，按理说好说媳妇得很么，可咋就娶不到媳妇呢，这确实令人想不通么。但是他们家这十几年么回来，具体什么情况又不晓得，又么法打问去。唉，算了，算了，老话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婚姻，命定的。他想了一会，觉得这个事情还是靠谱的。

田玉贵接着又说：“这样吧，我找个媒人，正儿八经去你家里，坐下来拉拉。我也给你交个底儿，我们家劳动人口多，地分的也多。今年单另开后，我估摸着到秋底能攒个两旦粮。今年冬天，你先拿上五斗粮食，要粗的要细的随你。娃娃们结婚的话，吃饸烙面的荞面和吃油糕的软糜子跟硬糜子面，我到时候都给你包了。至于结婚间用的新衣裳，除了你们女子的，你们家再一人给做一身，你看咋样？我也诚心实意想跟你做这个亲家了。”

文瑞明一听他这么说，家里又确实需要这五斗粮食过冬和过明年的三个季节。于是三平二马就在当晚找了人，把这个事情敲定了下来。五斗粮食，那可是半旦了呀，不是小数量。人家都这么豪气了，他一个走江湖的人，还有什么扭捏的。不就是个干逼女子么，能换来这么多粮食，解决了跟前的大困难，也算他么有白白养了她这二十三年。话说回来，这田家，算是殷实的人家，歪好也是个好去处，他也不算把她送进火坑里不是。这世事，哪个婆姨女子最后还不都是要给人家过光景日月，磨那锅台去？他不由地觉得这是回来这里的第一件好事情。

文华的日子，定在农历九月二十三。九月十八开始，文瑞明就叫家里老少都动了起来。又是去通知远近亲戚，又是到前吴镇集市上买鞭炮，买给送人婆姨们的酬谢被面。当然，他还特意叮嘱大儿子文国，要买一颗大猪头回来，他要好好请办事的人吃一顿。全家上下，似乎就他一个高兴地像是娶儿媳妇一样。

文华本人，是极其不乐意的。她心想：一个二十五还么结婚的男人，肯定是有什么毛病了，不然，那田家那样的条件，何必要娶她呢。这日子也是，这么仓促，总让人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一样。可是，又听说家里人都么有过冬的口粮，这嫁给田家能给家里人换口粮，她还是答应了下来。她晓得，她就是不答应，她父亲也会把她骂到答应为止的，要么就是会骂她妈，各种找事，家里人都会跟着遭殃。左思右想，还是点头答应了。

文华出嫁当日，文清还不是太能理解嫁人意味着什么，只是隐隐糊糊觉得这个嫁人，大体上就是家里办一次大事，女孩子骑上毛驴到了另外一家人的家里，以后就成了人家的人了，应该是这样吧。她看着外面那些她还不太熟悉的村里的人，那远亲近邻都喜滋滋地吃着饸烙面和油糕。有人忙忙乎乎地这个窑里出，那个窑里进，还有那两个说是去送人的婆姨，都打扮得洋里洋气的。这喜事，还真是热闹得让人晕头转向。

“赶紧再下面......”

“再添盆汤......”

“油糕再切一盘子下油锅，还不够......”

“哎呀，你们作甚了？赶紧看看新媳妇好了么，好了能上驴了么......”

“新媳妇就要上驴了......吹手们，好好给咱打闹起来呀......”

文清已经被这忙乎缭乱的情景弄得头晕眼花，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偷偷问正在着装打扮，准备上毛驴儿的文华说：“大姐，把你嫁出去，给了人家，就是再也不能回家里来了？你就再也不是咱家的人了？”

文华站了起来，调笑地反问：“咋的，你也想跟人家去了？想嫁人了？”

文清用力地摇了摇头，可却由衷地觉得大姐那身衣裳，好看极了，好看得像朵大花儿一样。那一身大红棉袄儿，红的那么艳丽，那么夺目，像太阳底下那朵牡丹一样，她想是个女子都会喜欢吧。

文华看她这副模样，不禁有了一些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惆怅。

“你也十五岁了，也快到出嫁的时候了。到那阵儿，你就都能晓得了。好了，不跟你拉了，我得走了。”

文华心想：她还小，不晓得这些事情更好。不然到了这一天，怕是也和自己一样，强装着笑，撑起这面子。

她说完便走了出去，不再理会身后的文清。

文华就这样被嫁去了田庄那户所谓的好人家。可是好景不长，文华婚后的生活，可以说，那让她觉得甜蜜的日子，真的是那昙花一现的短暂。

本来，年轻的两口子，都该是新婚燕尔的，如漆似胶的。可对她来说，这柱子，心肠么什么毛病，但是他每晚上那个的时候，么完么了。起初，她还能勉强应付，但时间一长，他甚至在她身上来了那个不舒服的那几天，都不能放过她，她实在难受的无法忍受，于是坚决拒绝了两次，但是不料他竟说了一句“你不过是我爸用五斗粮食换来的，牛什么牛？我那个婆姨就么你这么多事。”

“那个婆姨？哪个婆姨？你还有一个婆姨了？”文华吃惊地问，这让她觉得受了极大的蒙骗和羞辱，她不禁哭了起来。

柱子一看她哭了，想着这些日子她是那样让他着迷，那样让他满足，心里不禁软了下来。说道：“我也不瞒你了，本来我爸爸不让我给你说的，我是结过婚的，但是不晓得什么问题，后来她那里烂的治不好，死了。”

“你真不晓得她那是什么病？”

“哪嗒能晓得了，晓得也就不能让她死了么。”

确实，柱子不晓得。但是文华心里不禁想：都跟你这样整夜那个下去，有哪个能受得了？不死才怪。可她自己，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嫁了个二婚的男人。唉，如今都已经晚了啊，晚了，只能怨自己命不好。当然她也怨父亲。唉，怨又能咋样么。已经这个样子，她还得好好问问柱子那个婆姨的事情去，她又盘算着。

村里的婆姨女子，最是喜欢这些家长里短，花边新闻。她很快了解到了这个事情--这柱子家，确实对不起那个女人。据说是家境特别苦寒，跟了柱子后，都是要靠柱子家给接济才能过日子，一家子对田玉贵和这个女婿都是感恩戴德，不管女子咋在自己亲娘跟前哭诉，家里人都以为这种事情，哪嗒还有哭诉的道理么。本来就是，这种夫妻间的亲昵，有多少女娃娃害羞得在背地里欢喜还来不及，哪嗒有她这样的。都以为她就是闹别扭了，谁还会把这个放在心上。但是三年后，那女人就真的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更何况，那种妇女病，在这农村说出去，只会被人笑话。

文华的境遇，一天比一天艰难。三番五次的拒绝柱子的结果就是他暴跳如雷的拳打脚踢。加上婆婆思想老土，儿子又多，一方面老是害怕儿媳妇爬在自己头上去，也是隔三差五地寻文华的不是。另一方面，文华进门，花了他们家七八斗粮食，她心里这口气总也咽不下去。可想而知，这文华白天要应对那刁钻的婆婆，晚上要想方设法逃避自己的男人。时间一长，她内心渐渐奔溃。她觉得这样活着，她比死了都不如。转头又想，死了又有什么用？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干脆把自己男人稳定下来，哪天偷偷逃跑算了。是的，她要逃跑！她不能留下来等着被他们老小折磨死，她盘算着。

小说《浴光高原》 第一章 囧回乡 试读结束。